茶,比酒淡,比水浓。李渔曾说,好酒者必恶果、茶,大概是指恣意纵兴的酒徒一定讨厌茶的中庸,果的甜俗。其实也未必见得,水,茶,酒,不过是人生的几种状态,几种心境。今天的世道,要执着于一种状态,一种心境,是不可能了,所以就有了错综复杂、颠三倒四的饮水生涯。
喝酒是一种极端的体验,纵酒需是得意失意,得意只是一刹,长久的失意也是现代人负担不起的。真正的酒徒只徘徊在人生的边缘地带,在酒精帮助他们省略掉一些细节后,他们也许看得更清楚,但除非是彻底退下舞台的人,或者是以观察为职业的艺术家,谁也无法心安理得享受这笼罩着死亡气息的甜美。
所以喝茶的人越来越多了。茶是物质喜悦和精神喜悦的折中。街上的茶庄开了一间又一间,光看那顶天立地的红木架子上,闪亮的排排锡桶上贴着各色名目:凤凰单枞,黄金桂,滇红,碧螺春,沉甸甸的满足上又隐隐生出思绪纷飞的翅膀。买一套茶道台带回家,喝茶就成了早晚的例课,成了两粒螺丝钉,把一天稳稳地固定下来。
一定要烧一壶滚水,烫茶,洗杯,轻黄的茶在茶海里一胀一胀,夹着一个个小杯在里面摇摇,褐红的紫砂上摇曳出丝丝袅袅的白气,世界就安静下来,凝结在这四口小杯上。第一泡的滚滚茶香里总有叶的风尘。第二泡最清美,虽然略淡,第三泡有尖锐的甘冽,是不可逼视的美人,第四泡已经有些平庸,不再能抓住注意力,这时我就起身,去做别的事情,记起来时,再来加一次水。茶是如此,人也如此。
茶有无数种,一套茶具中却只有一壶一洗。虽然尽量的用紫砂壶泡红茶和半发酵茶,用白瓷洗泡绿茶,但是当今天苦尽甘来的单枞淹没在昨天铁观音的霸道香气里,当今天颖慧的云雾镇不住昨天香片妩媚的余音时,还是觉得有点对不起它们。不过,喝茶是不能要求忠实的,不是吗?对茶,除了娱目、娱口、娱心,再没有其他的标准。
虽然陆羽在唐代写的茶经,但宋代的“斗茶”还只是通俗的娱乐,茶的踵事增华,真正始于明朝的姑苏。科场官场上败下来的失意者,隐居烟霞的山中高士,或退到,或坚守茶这块阵地。品茶,评茶,咏茶,以茶为雅,以茶为友,以茶为生,绝迹俗尘,不做摧眉折心事。当茶成为生活方式以后,茶与茶具就有了贵贱,一群雅人,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制茶制壶的俗业。如今,是一个洋溢茶香铜香的俗业,发动起一帮附庸风雅的茶客。
近来喜欢上奶茶。买了一盒立顿红茶,每天泡一袋,一点炼乳小白龙般冲进去,加两小勺糖。牺牲了清澈,换来暧昧的浓郁;牺牲了明晰的甘苦,换来含蓄的甜。从一个象征,堕落成一类饮料,从一个仪式,堕落成一种习惯。我喜欢。茶袋扔进垃圾桶,只扯下那个小黄牌,算是一天又过了,也是结绳纪事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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