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素有贪茶之癖,尤癖嗜于贪喝酽茶,贪喝苦茶。当年不论在北平也罢,在南京也罢,他都是报界并文坛的“贪茶癖”者中之佼佼者,其茶瘾之大,确乎无与匹俦呢。
奋笔挥毫茶助战
当年南京沦陷之后,张恨水则不得不跋山涉山来到了陪都重庆,担任了重庆《新民报》副刊的主编,并给副刊以《最后关头》命名之,表示这个刊名,是包涵着呐喊意义在的。——一种雄壮的,愤慨的,冲锋的呐喊!此后在三年半的时间里,他在这个副刊上写下了抗战的呐喊文字共约百万字,一千余篇杂文。而在他奋笔挥毫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伴他助战的则依然是最酽最酽的苦茶。
不过这时他所贪喝的苦茶,已非昔比。早年在北平、在南京所喝的苦茶,那是不折不扣的上品的西湖龙井,或则碧螺春,或则六安瓜片。在他来说,宁肯将就饭食,将就衣着,而茶叶却是决决不能将就的,这可是他一生中惟一的“奢侈”了罢。可而今流寓重庆,这个惟一的“奢侈”也不得不放弃了。——虽说龙井也有得卖,但价钱昂贵得吓人,一个月笔耕墨种的收入,尚不够几斤龙井茶的,而且这茶喝在嘴里苦咸苦咸的,就像嚼着咸鸭蛋皮的味道一样。那么其他还有什么茶好喝的呢?终于发现“渝人上茶馆则有特嗜,晨昏两次,大小茶馆,均满坑满谷。粗桌一,板凳四,群客围坐,各与其前置盖碗所泡之沱茶一(盏)”,云云。这种沱茶,并非云南特产,而是蜀地之土产。而其味若何呢?索性去试啜一番罢。于是他便亟亟乎奔上“小茶馆,大呼沱茶来。此时,闲啜数口,较真正龙井有味多多也。尤其郊外式之小茶馆,仅有桌凳四五,而于屋檐下置卧椅两排,颇似北平之雨来,仰视雾空,微风拂面,平林小谷,环绕四周,辄于其中,时得佳趣,八年中抗战生活,特足提笔大书者也”。
从此,沱茶即成了他在川8年的贪啜之物。待啜得兴之所至,便欣欣然濡墨走笔,撰下了一首寓辛酸苦涩于诙谐之中的《浣溪沙》——
把笔还须刺激吗?香烟戒后诗少抓,卢仝早已吃沱茶。尚有破书借友看,却无美酒向人赊,兴来爱唱泪如麻。(——这末句所谓“泪如麻”,乃是仿拟京剧《捉放曹》中“老生”的唱词,即“陈宫心内乱如麻”是也。)
清贫自嘲“待漏斋”
至于其时他那书斋兼茶寮呢,说来不由叫人更是啼笑皆非呢——
南温泉本是一个美丽而宁静的山村,坐落在仙女峰南山麓下。然而眼下盖在这里的“国难房子”,只是用竹片编成的薄壁,糊以泥巴,苫以茅草。张恨水所住的三间低矮的陋屋即如是也。每遇风雨来袭,则“屋外下大雨,屋内雨如注,屋外雨已停,屋内雨淅沥”。常见茶盏内,砚池中,都被淋上雨。有时放在桌上的沱茶没有盖好,也悉数泡汤了。于是乎,只得把家中的盆盆罐罐,取来放在漏雨的地方,即使不在下雨的时候,亦须留心以待之。鉴于此,这草屋即以“待漏斋”名之。
常来待漏斋串门的,则是毗邻而居的老舍。他那里的房子兼茶寮也有个斋名,叫作“多鼠斋”。只因山间野鼠特多,大天白日,天花板上照样有群鼠跑马,夜间则更是闹腾的不亦乐乎。不仅残剩的饭菜被扫荡一空,就连书稿、烟卷、茶叶,也在劫难逃,被啃啮得碎屑满地,狼藉不堪。无怪他俩一见面,总不乏这类谐谑的问候:
——舍予兄,贵斋昨宵被“扫荡”得如何?
——那还用说,照例是“三光政策”呗!
笔战日寇茶为伴
再说其时南温泉山村聚集了众多的文人,大都是“文协”的成员。每每写作之余,他们也常去坐坐茶馆去。
雾都重庆的茶客不像成都的那么密集,更无松竹荫下茗憩好几百号茶客的大型露天茶座。不过此地茶馆的格调、习俗什么的,却大抵与成都的无异。就是说,这里的茶馆同样是“可与古董齐看的铺,不怎么样的高的屋檐,不怎么白的夹壁,不怎么粗的柱子,若是晚间,更加上不怎么亮的灯光(电灯与油灯同),矮矮的黑木桌子(不是漆的),大大的黄旧竹椅,一切布置的情调是那样的古老。在坐惯了摩登咖啡馆的人,或者会望望然后去之。可是,我们就自绝早到晚间都看到椅子上坐着有人,各人面前放着一盖碗茶,陶然自得,毫无倦意。有时,茶馆里坐得席无余地,好像一个很大的盛会。其实,各人也不过是对着一盖碗茶而已。”(引自张恨水:《茶馆》)
张恨水住所附近有一条河,名叫桃子沟。它的两岸则住有沙汀,欧阳山,杨骚,还有梅林,臧云远,陈学昭诸人。平日暑天上午,各人自管在家中读书、写作。午后天热,若无敌机轰炸的警报,常会有人在桃子沟河坎上吆喝一声,诸位文友兼茶友便从“国难房子”中慢慢吞吞地踱出来,相约去茶铺喝茶去。反正谁得了一笔稿费,就由谁掏腰包请客,俨然过作一种有饭大家吃,有茶大家喝的战时共产主义生活。
然而却仍是好景不长。只因敌机的轰炸,一天比一天频繁,一天比一天疯狂。眼看南温泉一带的山村庭院,一片片成了废墟,硝烟弥漫。此种境况下,跑警报都跑不过来,哪里还会相约去坐茶铺呢。每次跑警报,别人都有家中亲人陪伴,惟独张恨水总是孤身一人,并还抱着一把粗大的紫陶茶壶,不慌不忙地踱过来,似乎不是在跑警报,而是在迎迓什么来客似的。警报解除之后,别人早都从防空洞里走出来,匆匆赶回家去,而偏偏不见张恨水出来。直到沙汀他们来寻找他,他这才从防空洞内答应一声,接着依然抱着那把紫陶大茶壶出来。沙汀迎上去,摩挲一下那把紫陶大茶壶,不无谐趣地笑道:
——恨水老哥啊,你这位“贪茶癖”也须“贪”在个地方,怎么尽跑在防空洞里过你的茶瘾?
——茶瘾倒是不打紧的,最要紧的是我那《最后关头》啊:每日要给它赶一篇小文,那是雷打不动的。这会蹲在防空洞里,倒是落个安静,正好一边打腹稿,一边过茶瘾,回去便好交差了。老弟你说,这叫不叫两全其美嘛?
苦中取乐家国情
张恨水的喝茶是从不细啜慢咽的,自称是“牛饮”派,大碗茶派,不讲究什么品不品的。他总是掬起事先泡好的那壶苦茶,咕咚咕咚几大口,就喝干了壶底。这可不是川地沱茶,而是家乡亲人给他寄的年礼——六安瓜片,喝到久违的家乡之茶,真真如获至宝呐!此刻他啜上几口清馥的茗汁,顿觉舌本生津,香弥齿颊,便乘此茶兴,念念有词地数说一番“的格龙龙,的格龙龙格龙……,”则又神采飞扬般地用二胡拉起了豫剧《凤还巢》的唱段。
早年在北平的时候,每到春节之前,周南都要操忙着赶做一种年菜,名叫“炒闲什”。那是用豆腐干丝,芹菜丝,冬笋丝,胡萝卜丝煸炒拌合而成的。此菜张恨水最爱吃,用以佐茶,尤觉爽口,耐吃有味。然而在逃难的这些年来,却不曾吃到过这样美味的年菜。前日他到老舍家去串门,尝得了几样凉拌野菜。回家之后便在写作之余,喊上周南一道去后山挖野菜去,什么野芦蒿啦,枸杞头啦,山荠菜啦,野胡萝卜秧子啦,竟挖回了两小篮子。今儿个周南就试着用这些野菜,或煸炒,或凉拌,做成了几样“野味年菜”。当她端来两样,先给张恨水一尝,他则赞不绝口:“美极!美极!于今无有海味,咱们却有‘山珍’呐!凭此‘野味年菜’佐茶,嘿嘿,恐怕‘七碗茶’都不够卢仝喝的罗!”
说着便将斟好的一盏六安瓜片,递给周南:“来,这六安瓜片佐上‘野味年菜’,你就好好畅饮两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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