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秋天,穿过满街飘零的梧桐落叶,走进小茶馆里仿佛仍听见风吹梧桐的声音沙沙地磨着。茶馆里的小姑娘,早已习惯午后我的到来,笑问是否试试新到的茶。这样的年末,不是对新茶欢欣雀跃的时节,就摇头。她只是殷勤地又道,是庐山云雾呢。握书的手,就这样慢慢的慢慢的抖了起来,手里那线装书上香艳的名字和时浓时淡的墨香,和着这茶的名字,在心里一点一点的磨了起来。
知道它的名字的时候,还小,还是满山遍野寻果子吃的野丫头。父亲的军营,辗转的迁至九江附近的一个小地方,这个叫黄老门的地方,有一个在我生命中影响至深的人,他是黄老门小学的校长,一个永远读着线装书的数学老师。
那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学校,泥砖砌成的几间校舍,没有刷过的墙,不全的桌椅,冬天的风可以肆意地穿过教室,却从没有人抱怨,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我们习惯了困苦和忍耐,我们不知有别样的生活。而他,却总是满怀歉意的,对家长们说着道歉的话,家长们听多了就会私下里说,到底是学问好见过世面的人呢。我们孩子,是不管这些的,我们只好奇他用左手板书右手常被袖子遮住,他分明是数学老师可语文老师拿他的毛笔字给我们做范本,他的办公桌上永远有一本用线缝起来的书只是名字不同,更奇怪的是我们从不见他下班,而他的家,远远的在山坡那一边。
后来我成了他喜欢的学生,长大后才意识到这对于我有着怎样久远的意义。起因是一篇作文,我写的是在另外一个叫泰和的县念书时候的老师,她原是研究生,下放教书好些年还没有回去。那天放学,他把我叫到办公室,细问我泰和老师的情况,小小的孩子,自然是记不清什么事情,他呆呆的坐着不说话,我却惊讶地看见桌上杯子里居然有碧绿的小叶子浮着,水气飘起,如雾一般。那时茶大概是算很奢侈的东西,我们喝的,是山里的泉水。于是那些青翠的小叶子在我小小的心里是这样的神奇,我禁不住说,老师,象雾呢。他仿佛有些吃惊,告诉我是茶,名字就叫云雾因为长在云雾环绕的庐山顶上。那时的印象是如此之深刻,以致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我的意识里,茶和云雾永远连在一起。
为了再看到那“雾”,我便在放学后寻借口到他的办公室里,然而常常是失望的,他的杯子里是和我们一样的泉水。而他却开始教我功课之外的东西了。他教我写毛笔字,我才发现原来他是用右手写字的,也才知道为什么他用左手板书,因为他的右手不同于常人。他有六根手指。多出来的一根,很短很小,对于小孩子,已经有些骇人了。他是怕吓着学生所以右手总是笼在袖子里。后来回家和父母提起,父亲微微沉默后说不要对别人讲,并让我好好跟老师念书,可以晚些回家。
从此我很少和小朋友们打闹着一起回家了。我开始念那些用线缝起来的书,第一本并不是用来启蒙的唐诗三百首,居然是道德经。他从不考我是否认得所有的字,只是一本一本的让我看,仿佛只是为了让不同的文字在我眼中掠过。现在想来,他当时并不想我理解这些书的意思,不到十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呢。他只是让我知道,原来有这些文字,有完全不同于现在的人,说着另一种意义上的语言。他教我说正规的普通话,纠正我的广东口音,教我如何朗诵诗文如何抑扬顿挫,甚至教我怎样用针和线缝成一本本子。偶尔他会喝那雾一般的茶,那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我喜欢看那些飘浮的叶子,总是央求老师不要把水喝掉不然就看不见了。他就笑,说可惜不是玻璃杯子,否则更好看。长大后我喜欢的却是用盖碗喝绿茶,除了银针类,此外的唯一,就是庐山云雾。我一直记着他的话。
那段时间其实很短,不到一个学期,后来我们又搬家了。那些念过的书,对于小小的我,是不可能记得什么的,然而它们是一把把钥匙,为我推开了一扇扇厚重的大门。在那所有人都只为着生计奔忙的年月里,它们展示给我的世界,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即使我不过是孩子,这些书里隐隐的古旧而多彩的气息,不知不觉地深深潜入我的意识之中。
这次我们要去的新地方,居然是庐山脚下。我很是欢喜,想象着爬到庐山顶上看云雾里的茶叶,急急地告诉他说可以看见很多很多的云雾了。我很认真地说老师我会寄很多很多云雾给你的。他笑,也很高兴的样子。临离开的时候,他对我说,你还记得泰和的老师吗?她是研究生,你是她的学生,以后也要做研究生。那时我不可能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研究生,我们这些军队的孩子,永远是从一座山下转到另一座山下,艰苦的生活没有给我们太多想象的空间。然而他说得是这样的殷切,我拼命地点头,不停地重复说老师我记住了老师我不会忘的,他也点头。放学时候,我和一大群小朋友一起回家,他站在路边,我回头望着他身后那黄黄的校舍,小小的心里满是离别的忧伤。那情形,十几年后的今天,宛然在目。
庐山脚下的三年,果然成了小时候最快乐的时光。我惦记的仍是要看云雾,和父母吵着要去山顶。那时家属区和军营隔得很远,父亲只有在周末才能回家,母亲操持家务已很是疲惫,经不住我的吵闹,却并不责备我,只是说庐山那么多山峰,怎么知道是在哪一个呢,你长大了就自己去找吧。然而我始终记着要给老师寄云雾,可是奇怪的是住了三年,从来没有看见过这茶。其实那个年代,谁会去买茶呢,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卖。后来是真的常爬到山上去,全班的小朋友,一起去爬好汉坡。那个坡,很长很高。半山腰的时候,就有云有雾在谷里飘荡,我总是盼望着班主任老师不要站在那个不到山顶的“终点”,好让我能够到上面摘些云雾给老师寄去。
当初毫无意识地念古书的孩子,一点一点地长大,不知道那些书是如何在孩子成长的足印里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总之是长大了,甚至真的念了研究生,和当初答应老师的一样。这孩子嗜茶,好古书,依然会用针线自己缝成本子,讲得一口完全听不出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只是不再会写毛笔字。
对老师的许诺,一直没有实现。惦记了十几年。在上海念书时候,认识了九江的同学,极是欢喜,四处寻找好的庐山云雾,请他放假时候想办法送去。其实九江市区离黄老门是很远了,同学却是很干脆地应承。那些茶,却又回到我手里,他说找不到那学校了。
许多年后才知道,老师是去世了。我不再喝庐山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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