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一生爱酒嗜茶。酒要烈酒,低度的不喝,每天午饭和晚饭都离不开酒。记得他退休以前每顿饭至少要喝半斤白酒,高兴时要喝七、八两,很少见他醉过,喝完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影响工作。晚年时得了肝癌,酒不能喝了,但每天两遍茶雷打不动,喝了几十年,一直到去世。有时家里碰巧没茶了,他喝白开水也要先倒进茶壶里。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家里几乎没断过茶和酒。
或许是受姥爷的熏染,我也爱喝茶。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很早,大概会喝水时就喝过,我不敢确定,那时我还不记事儿。老人们倒是说过,我很小时姥爷常用筷子沾点儿酒逗我,我现在爱喝酒可能是个旁证。不过,那是逗小孩儿的把戏,很多大人都那么做过。至于喝茶,没人给我讲过,只是记忆里有一点儿朦胧的印象--渴了要喝水,水里最好要有茶。也有这方面的下意识表现,至今仍对现代饮品不太感兴趣,通常纯粹是为了满足生理上的需要,渴得实在受不了才喝,况且现在也有罐装的茶类饮料。这很不像个年青人,倒像个清朝"遗老",一壶"高末"、一盘瓜子儿,日子就打发了。我不是"遗少",我不提鸟笼、不玩儿鹰--眼神儿不好。
那时北方普通人家的茶大概只有茉莉花茶,只是为了解渴,恐怕没什么人会把茶和水做个区别,只不过添点儿色儿、有点儿味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会当个事儿讲给人听,更谈不到什么"品"了。姥爷也从来不说"茶",只说"喝水"。他一生也只喝花茶,一斤二、三十元,不知在当时算什么档次。近几年看一些闲书,说那时茅台酒是三、五元钱一瓶,或许可以当作一个参照。
姥爷喝茶很简单:一把普通的瓷壶,画着大熊猫吃竹子的那种,放点儿茶叶倒满开水,闷一会儿就喝。有时睡着了,醒了就喝凉的。一壶茶泡到没味儿时就再加点儿茶叶,积得多了才倒掉,唯一特别之处就是杯里剩的茶渣总要倒回壶里,说那样"养茶"。不管有没有道理,我相信他。
姥爷固定的两顿茶,一是午饭后、午睡前;一是晚饭后。午睡时经常是枕边一把壶、一只杯,只不过有时怕碰翻了推远一点儿。
我长大后给他买了一把紫砂壶,虽然很普通,但他却爱如至宝,成了专用品。他那把老壶就退居二线了,只有来客人时才用。我们这些晚辈也给他买过一些非常好的茶,他并没给过什么特别的评价,似乎也只觉得一般,却着实为了孩子们的那份心意而高兴。我和他喝了那些年的茶,也只是觉得某种茶香味浓些、某种淡些,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我自己有了明确的喝茶意识是在一九八八年底。那年九月因伤住院后休学半年,在家无事可做,喝茶时渐渐开始有意识的进行比较。那也只不过是一些普通的花茶和一些中、低档的绿茶。可能也喝过一些乌龙茶,但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姥爷看到我端个盖碗儿,装模作样,送了我两字考语,比较通俗易懂--"装屁"。如果这算是骂人的话,那就是姥爷骂过这些子孙最重的话。我始终不觉得那是骂我,我觉得那是...爱!
那以后的十几年,喝的茶比较杂,对茶的品质要求比以前高一些,但也并不挑肥捡瘦,有茶就行。兴趣逐渐转移到绿茶、轻发酵茶和乌龙茶。
近两年茶道似乎大有复兴之势。遍地的茶楼,消费档次不低,茶叶品质不敢恭维;花架子不少,真东西不多;极尽奢侈之能事,却忘了茶事尚俭。难怪有人说喝茶纯属附庸风雅。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总是喜欢追求一些浮华的、表面的东西,可能这就是为什么非要在"茶馆"中间加上个"艺"字的原因。有的还要注明"衣冠不整者禁止入内",或许有一天会干脆换成"华人和狗不得进入"。以艺传道也好,出于商业目的也好,但愿茶文化不要被引入崎途。除非是有社交需要,否则我上街宁肯喝矿泉水,要喝好茶还是回家去泡。
买茶时常会遇到热心人跟你讲茶,博大精深,不知所云。遇到一些张口谈茶、闭口说道、每喝必品的行家,难免会遭到鄙夷的嘲笑和善意的衷告:"喝花茶要用盖碗,喝绿茶要用玻璃杯…"。好象我那不是喝茶,而是暴殄天物。或许单就茶叶这种物质本身来讲,那是对的,或许精确的喝茶应该配备天平、温度计、PH试纸之类的东西。但我想,茶文化做为一种人类文化,是为人所用、为人所感的东西,只要喝的人觉得好就可以,何必那么教条?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为人民服务",诺基亚广告词也不错"科技以人为本"。我不知道每个人的行为准则是什么,我个人的基点是第一不违反所处社会的现行法律;第二不影响他人。我经济拮据,但我不偷不抢;我喜欢午夜听摇滚,但我会戴上耳机。我会采用我喜欢的方式去做那些能使我感到愉悦的纯粹是个人的私事,包括喝茶。我喝烈酒、抽冲烟、骑摩托车、穿牛仔裤、玩儿Zippo火机,但这并不妨碍我喝茶。如果偏激一点讲,都说干酪如何好吃,但只要是符合某
人的口味,切上两片、中间夹块臭豆腐,对他来讲才称得上天下第一美味。
我不敢妄言茶道,茶人会把我当作异端,常人会说我假道学、玩儿深沉,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依然喝茶。茶对于我来说是一种个人爱好,一种思维载体,是任我心灵驾驭的一匹骏马,它带着我或缓辔徐行、或纵情狂奔。
绿茶中我偏爱西湖龙井、洞庭碧螺。在氤氲的水气和淡雅的清香之中,我仿佛能够看到江南的早春和纯洁的少女,它使我浑然忘我、超然物外,我觉得自己就是那茶树下的一撮泥土、太湖上的一抹烟波,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它会让我忘却尘世间的烦恼。
乌龙茶,变化多端,总是让人玩味无穷。闽南乌龙和台湾冻顶高悦飘浮,饮后神清气爽、精力充沛,常让我产生一些莫名的冲动和灵光一现的想法,如果比作人的话,它应该是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闽北岩茶浓淳辛香、深厚凝重、踏踏实实,是一个有责任感的成熟男人,它常使我陷入深深的冥想。如果我要睡个好觉,那就只喝到第四、五泡,剩下的滋味留到梦中;如果我在想事情,有时我会喝到色淡味薄之时,或许还会再来一盅白水,各中滋味,难以言传。
红茶是位经世的老人、中厚的长者,清饮时质朴无华,却自有一种历久的甘醇,常于平淡之中显功力;调饮时海量能容,举他人之香,而不失茶之本味,做人是不是也该如此呢?
街边的大碗儿茶我觉得也是好茶,它让我想起淳朴的农民和默默奉献着的每一个平凡的人。这碗茶值得每一个人好好地品一品。
也喝花茶,兴之所至还要认真泡上一碗,细闻其香、慢品其味,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和姥爷一样,随手泡上一壶,一边做事一边啜饮,或许记忆中儿时那缕似有若无的淡淡幽香将会伴我一生。
茶和其他我所衷爱的事物一样,在我的眼中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物品,而是有生命有感觉的亲人和朋友。它会陪你哭、陪你笑,与你共享人生。
或许在忙碌的生活中,无暇去认真领略一道茶的本味,但那随手揣起的茶杯,就像热爱的亲人和朋友,虽然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去全身心地感受他们,但在潜意识中却长伴左右,些须的一点儿剌激,就会使我心头为之一动,不自觉之间涌上一丝感触。这就是我品到的茶味。
我不知道姥爷如果看到我满几的茶具会说什么,我想还会是那两个字。但,我却再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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