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题目中的“毁”字应该当毁坏之意讲。“毁茶”就是毁坏茶道的行径,将题目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论毁坏茶道的行径》。这样理解才入情入理,与陆羽撰写该文的起因及写作动机相吻合,与陆羽的性格特征相吻合,与该文对后世的影响相吻合。由此推断,陆羽写《毁茶论》,决不是自我诋毁,而是捍卫自己亲手创立的茶学!
理解为《论毁坏茶道的行径》,与撰写该文的起因及写作动机相吻合。据唐代封演在《封氏闻见记》记载,陆羽写作《毁茶论》的起因是这样的:“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至临淮(安徽泗县东南)县馆,或言伯熊善茶者,李公请为之。伯熊著黄被衫、乌纱帽,手执茶器,口通茶名,区分指点,左右刮目。茶熟,李公为啜两杯而止。既到江外,又言鸿渐能茶者,李公复请为之。鸿渐身衣野服,随茶具而入。既坐,教摊如伯熊故事,李公心鄙之。茶毕,命奴子取钱三十文,酬茶博士。鸿渐游介通狎胜流,及此羞愧,复著《毁茶论》。”
可以肯定,李季卿的这一举动对于已负盛名的陆羽来说无疑带有羞辱性质。但是在陆羽看来,你羞辱我个人事小,常伯熊挑战我的学说事大,我就要和你论战,——这就是陆羽写作《毁茶论》的动机。
那么,陆羽所主张的茶道与常伯熊的茶道,其分歧到底在哪里呢?
陆羽所主张的茶道是功效性、修养性的茶道。何为功效性?就是饮茶有利于强身健体。何为修养性?就是饮茶有利于陶冶情操,其目的是追求正身。何以知之?从《茶经》中知之。先说功效性。《茶经》开宗明义讲的就是茶的功效:“茶之为用,味至寒,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支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在《七之事》一章所列举的四十七个事例中,记载茶可以强身健体的例子有十六个之多。这就说明,陆羽强调茶的功效性是倡导饮茶的根本、是承载茶道的基础。再说修养性。陆羽把他所主张的茶道概括为四个字:“精行俭德”。《七之事》一章中就列举了六个这方面的例子。并且专门写了一章《九之略》,强调该省的省,不能一味追求奢华。所以我认为陆羽茶道的核心是注重修养性,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
常伯熊的茶道是功利性、娱乐性茶道。何为功利性?就是通过茶艺可以获得一定的功利,如金钱、地位等。何为娱乐性?就是通过茶艺可以使人身心愉悦,其目的是追求享受。何以知之?从史事中知之。常伯熊花哨的表演,博得了李季卿的赞赏,因而提高了地位,这不就明显地表现出了其功利性吗?李季卿看了常伯熊花哨的表演,感到愉悦,十分高兴;看了陆羽朴实无华的表演,心里感到厌烦。可见他喜欢娱乐性强的茶道,不喜欢修养性的茶道。
陆羽为了捍卫自己的学说,于是就愤然提笔写下了《毁茶论》这篇学术檄文,对常伯熊不同于自己文化理念的茶道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其实,封演对陆、常二人的学说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楚人陆鸿渐为《茶论》,说茶之功效并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统笼贮之,远近倾慕……有常伯熊者,又因鸿渐之论广润色之,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见《封氏闻见记》)从陆、常俩人的论战中,我们不难看出,唐代中后期由于时代思潮的变化,茶道已经分化为不同的流派。在随后历史演变中,经过不同流派的长期碰撞,我国逐步形成了四大茶道:禅宗茶道、雅士茶道、贵族茶道、世俗茶道。这四种茶道中,禅宗茶道不含功利性和娱乐性,但主张的是“悟禅”,而陆羽主张的是“悟性”;雅士茶道讲究的是“雅玩”,注重娱乐性,使茶艺成为了一门艺术、一种文化;贵族茶道除注重娱乐性之外,还讲究“奢华”,借以炫耀权力和富有;世俗茶道功利性则重一些。
理解为《论毁坏茶道的行径》,与陆羽的性格特征相吻合。陆羽花费了毕生精力,跑遍了三十二州,历尽了千辛万苦,呕心沥血写下了一部《茶经》,他会因为受到了一次羞辱就想毁掉自己的成果吗?从陆羽的性格特征来看,这是完全不可能的。陆羽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事业心极强的硬汉,心胸开阔,不可能因为个人一时的挫折而抛弃理想、放弃事业,甚至不惜诋毁自己所创立的学说,作出不负责任的事情。陆羽在写作《茶经》的过程中,不知经历了多少挫伤和曲折,如生活上的拮据、考察过程中的艰难险阻、婚姻上的不幸等等,他屈服过、气馁过、放弃过呈?都没有!尤其是皎然和尚,毫不客气把他早期写作的《茶经》贬为“云山童子调金铛,楚人茶经虚得名”,他看后不但不气不愤不馁不放弃,反而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加倍努力,最终三易其稿,完成了传之后世的巨篇宏著——《茶经》。与之相比,李季卿的羞辱算得了什么!
陆羽还有另一个性格特征,就是不畏权贵,非常豪爽。陆羽自我评价为“今之接舆”,为人真诚坦荡、敢作敢为敢言,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闻人善,若在已,见有过者,规切至忤人。朋友燕处,意有所行辄去,人疑其多嗔。与人期,雨雪虎狼不避也。”——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六《隐逸传》)。接舆是春秋时楚国隐士,佯狂避世。因其迎孔子车而歌,故称接舆。陆羽自喻接舆,对像李季卿这样的御史大夫当然是不会客气的,你赞赏的功利性、娱乐性茶道与我主张的功效性、修养性茶道相悖,我就要批判、要抨击,你赞赏的茶道是毁茶行径,不利于茶事业的健康发展。似乎这样理解才合乎情、顺乎理。
理解为《论毁坏茶道的行径》,与该文对后世的影响相吻合。宋代大诗人陆游在一首《试茶》诗中提到过《毁茶论》,他距陆羽的年代比较近,应该是读过这篇文章的,不然,他不会在自己的诗中加以引用。诗文是这样写的:“强饭年来幸未衰,睡魔百万要支持。难从陆羽毁茶论,宁和陶潜止酒诗。乳井帘泉方遍试,柘罗铜碾雅相宜。山僧剥啄知谁报?正是松风欲动时。“
陆游为什么“难从”陆羽的《毁茶论》呢?要搞清这个问题,还要先读一下陶渊明的《止酒诗》:“居止次城邑,逍遥自闲止,坐止高阴下,步止毕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平生不止酒,止酒精无喜,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日曰欲止之,营卫止不理,徒知止不乐,未知止利已,始觉止为善,今朝真为矣,从此一止去,将止扶桑矣,清颜止宿容,奚止千万祀。:陶渊明一生嗜酒,图的就是一个“乐”字,想戒又下不了决心,因为戒了酒就“不乐”了,但为了身体健康还是打算真戒。陆游“难从陆羽毁茶论,宁和陶潜止酒诗”,意思是说,我宁可附和陶潜《止酒诗》的观念,却要始终坚持经茶取乐。
宋代饮茶之俗尤其注重娱乐性,如斗茶、茶令、品茗、论器、试水等习气风靡朝野,“聚二三人于一室,取水煮茶,品论高低优劣。”(唐庚《斗茶记》)“余归与诸友讲茶令,每会客,指物为题,各举故事,不通者罚。”(王十明《万季梁和诗留别再用前韵》自注)其意义远远超出人们日常饮茶的范畴,反映出了当时社会对茶文化的一种新观念。可见,陆羽的《毁茶论》并没有阻止茶文化向娱乐性方向发展,其对后世的影响不大。陆游是这一时代我国文人中最爱饮茶的一位,他是这种新观念的积极倡导者和践行者,一生所作的二三百首咏茶诗多有这方面的记载。他甚至还想“重补茶经一篇”,我猜想他要“重补”的一定是关于这方面的内容。可惜,由于种种原因他未能如愿。
综上所述,陆羽愤而作《毁茶论》属于学术之争、茶道之争,不然就无法理解得通。我们今天研究《茶经》,既要研究其源,又要研究其流,更要探讨其现状和发展方向。在宣扬陆羽对茶事业、茶文化的历史贡献的同时,还要用历史的观念,大胆肯定历代对陆羽茶文化的继承和发展,对溶入适当的娱乐性等;批判茶文化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不良倾向,如追求奢华、过度功利等。这样,才能促进我国的茶文化沿着正确的轨道向前发展,积极引导茶饮消费,使之真正成为国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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